第十四章
孔克己走进自家的胡同，隔着黄土墙听见弟弟棍儿“啊呀呀”一声声惨叫。前天棍儿跟随韩孟坚去坡地上的小土地庙偷吃了塑黑陶的仙泥土，肚子鼓得像小涨猪一般。疼痛难忍的棍儿光着腚趴在长条板凳上，被娘用木棍儿抠出一堆硬结的粪石蛋。
棍儿眼见哥哥走进院子，像见了救星似的，立马从板凳上挣脱下来，扑上去翻腾孔克己的书兜。饥肠辘辘的棍儿迅疾将孔克己中午省下的半张煎饼抽出来，两把就捂进嘴里。孔克己看着难过，下决心要将想法跟爹娘讲出来，便轻声道：“娘，我打算报名参加东北开荒队。”
惊讶不已的孔克己娘问道：“孩儿——不是马上要转正了么？公家对你也不糙，你咋能想走哩？”孔克己解释说：“娘，今秋粮库已经无粮可收。可东北的黑土地肥沃着哩，我想去东北。”老娘见儿子铁定了注意，只得叹气道：“唉——真格愁人呢！”
孔运林正蹲在堂屋门口就着草鞋耙子编织草鞋底，听后忍不住抽出腰间的烟袋锅子抽起烟来。孔运林吧嗒几口烟，不无担忧地对儿子道：“黑土地虽然比黄土地肥沃，但是东北的玉米碴子恐怕没那么好咽哩，你可要想好了？不知道要受多少罪哩！”忧心忡忡的孔克己娘喃喃地道：“这可咋办？这孩子铁随你了，也是一条路跑到黑的犟牛——打定主意就谁也拉不回来，真格太犟了！”
清晨，爆喘粗气的5432次列车在沥沥秋雨中徐徐驶入山海关车站。哔哔啵啵的雨梭敲击着硬板车厢的绿铁皮，但并没有影响开荒队员的睡意。一百多个年轻的滨海开荒队员联排倒歪在黄漆硬木椅上，他们已经熬上两天两夜了。
车窗外的雨帘不住滑淌，十八岁的孔克己靠窗坐着，不断擦拭窗玻璃上的水汽。关于明代进士肖显题写山海关匾额的故事，是当年许继美老师讲的。雨梳烟笼下的山海关城门楼灰重檐歇山顶若隐若现，却看不清“天下第一关”的匾额，更看不见肖显尽平生所学而抛上去的那一点。
开水和干粮迅速恢复了开荒队员的体力，蒸汽机车的煤槽水柜也加得满满的。机车炉膛烈焰升腾，嘶嘶响的蒸汽将压力表指针顶得满满的。憋足劲儿的5432次列车呜喑长鸣，喷出浓浓黑烟驶出山海关，沿着满州铁路向北飞奔，向头道河进发。
凭人记述的历史无论怎样打扮，却总能显露她的基本轮廓。以往壮志雄心的“闯关东”或者漫无目的“跑盲流”均属于以生存目的迁徙，而这是一次有计划有组织的资源大开发。
铁路两旁成片的玉米茬地笼罩在阴云底下，越往北越荒凉。湿冷的车厢逐渐弥漫起郁郁的离愁，队员中不断有唉叹声。而孔尚志却觉得沿途风物变幻新奇，竟给苦着柿饼子脸的韩孟坚讲起明末袁崇焕经略宁远的故事。就连年长的开荒队长也开始重新审视孔克己——其实孔克己的历史地理知识均来自许继美老师赠予的小学课本。
十一月初的头道河已经下过几场大雪，昨儿又刮上一宿大烟儿炮，山林间的沟塘原野白雪皑皑，只露出随风凋零的芦苇野蒿。从头道河通往二道河新建点的道引子多处雪阻，头晌运送开荒队员的三辆嘎斯车憋足力气逶迤到半途，直到飞速空转的后车轮胎纺出屡屡青烟，却再也拱不进半步，最终泄气在半人高的雪堆前。开荒队员只得一个挨一个顺着铁梯从蒙苫布的后箱里爬下来。这一百多号穿黑棉袄的开荒队员背着行李，头顶蓝天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，眼巴巴地看着三辆嘎斯车吃力地倒出雪窝，调转车头返回头道河。
伴着“噗嗤，噗嗤——”的踏雪声和粗重的喘息，这行队伍在寂静的雪野上踽踽前行，丢下一趟纷乱杂沓的足印。
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，也不知道到了哪里，孔克己跟着队伍机械地走着，他被反射的雪光刺得睁不开眼，没进鞋壳的雪沫融化掉再冻成冰碴。
气喘吁吁的孔克己感到肩上的行李越来越重，两道行李绳勒得他喘不上气来。眼看矮矮的日头已经转西，如果再继续走下去，队伍就会拖垮冻伤。
孔克己正思量着为何不把行李暂时撂在路上，突然听到身后的韩孟坚嘤嘤抽泣起来。扣着棉帽子的韩孟坚一屁股坐到雪窝子里，大声哭喊道：“呜呜——我眼睛瞎了，什么也看不见了——呜呜呜——”
疲惫不堪的队伍骚动起来，前面引路的大胡子向导跑回来道：“没事儿的，这叫雪盲。看不见东西是暂时的，不会失明的。”虽然大胡子向导反复劝慰，但韩孟坚就是赖着不走，坚持要返回头道河。情急之下，孔克己用木僵的手拽住韩孟坚的脖领口逼问道：“你若回去，你后悔不后悔！”孔克己一连质问三遍，韩孟坚才蔫耷脑袋没了动静。
神情激昂的大胡子向导挥舞开了锅的狗皮帽子高喊道：“快要到了，就在那边，那片白桦林边上就是新建点——早晨新建点已经预备上热腾腾的猪肉炖粉条和白馒头——要是不趁早赶到新建点，变天就会冻掉耳朵。”大胡子向导一边鼓动，一边指向前方。
在孔克己的提示下，旁边的开荒队长紧忙跟着喊道：“大家先把行李搁到一起——不要担心，作业点就会派马拉爬犁来取。”开荒队长说着率先将肩上的行李丢到雪地里。重新燃起希望的开荒队员纷纷效仿着将行李和包裹堆拢在一起。
新建作业点就是山岗上孤零零的两幢“人”字形马架子草房，附近经常闪现野猪奔跑的身影。搭建马架子时，先把一排柞木杆夹在当心，再由麦秆和黑泥糊上去板结成泥草墙。马架子厚厚的茅草屋顶吊棚由两层细柞木杆扎成，再用黑泥胶结在一起。棚下悬挂的一缕缕黑烟丝，还有结在门框上的厚冰棱算是马架子房的装饰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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棍儿眼见哥哥走进院子，像见了救星似的，立马从板凳上挣脱下来，扑上去翻腾孔克己的书兜。饥肠辘辘的棍儿迅疾将孔克己中午省下的半张煎饼抽出来，两把就捂进嘴里。孔克己看着难过，下决心要将想法跟爹娘讲出来，便轻声道：“娘，我打算报名参加东北开荒队。”
惊讶不已的孔克己娘问道：“孩儿——不是马上要转正了么？公家对你也不糙，你咋能想走哩？”孔克己解释说：“娘，今秋粮库已经无粮可收。可东北的黑土地肥沃着哩，我想去东北。”老娘见儿子铁定了注意，只得叹气道：“唉——真格愁人呢！”
孔运林正蹲在堂屋门口就着草鞋耙子编织草鞋底，听后忍不住抽出腰间的烟袋锅子抽起烟来。孔运林吧嗒几口烟，不无担忧地对儿子道：“黑土地虽然比黄土地肥沃，但是东北的玉米碴子恐怕没那么好咽哩，你可要想好了？不知道要受多少罪哩！”忧心忡忡的孔克己娘喃喃地道：“这可咋办？这孩子铁随你了，也是一条路跑到黑的犟牛——打定主意就谁也拉不回来，真格太犟了！”
清晨，爆喘粗气的5432次列车在沥沥秋雨中徐徐驶入山海关车站。哔哔啵啵的雨梭敲击着硬板车厢的绿铁皮，但并没有影响开荒队员的睡意。一百多个年轻的滨海开荒队员联排倒歪在黄漆硬木椅上，他们已经熬上两天两夜了。
车窗外的雨帘不住滑淌，十八岁的孔克己靠窗坐着，不断擦拭窗玻璃上的水汽。关于明代进士肖显题写山海关匾额的故事，是当年许继美老师讲的。雨梳烟笼下的山海关城门楼灰重檐歇山顶若隐若现，却看不清“天下第一关”的匾额，更看不见肖显尽平生所学而抛上去的那一点。
开水和干粮迅速恢复了开荒队员的体力，蒸汽机车的煤槽水柜也加得满满的。机车炉膛烈焰升腾，嘶嘶响的蒸汽将压力表指针顶得满满的。憋足劲儿的5432次列车呜喑长鸣，喷出浓浓黑烟驶出山海关，沿着满州铁路向北飞奔，向头道河进发。
凭人记述的历史无论怎样打扮，却总能显露她的基本轮廓。以往壮志雄心的“闯关东”或者漫无目的“跑盲流”均属于以生存目的迁徙，而这是一次有计划有组织的资源大开发。
铁路两旁成片的玉米茬地笼罩在阴云底下，越往北越荒凉。湿冷的车厢逐渐弥漫起郁郁的离愁，队员中不断有唉叹声。而孔尚志却觉得沿途风物变幻新奇，竟给苦着柿饼子脸的韩孟坚讲起明末袁崇焕经略宁远的故事。就连年长的开荒队长也开始重新审视孔克己——其实孔克己的历史地理知识均来自许继美老师赠予的小学课本。
十一月初的头道河已经下过几场大雪，昨儿又刮上一宿大烟儿炮，山林间的沟塘原野白雪皑皑，只露出随风凋零的芦苇野蒿。从头道河通往二道河新建点的道引子多处雪阻，头晌运送开荒队员的三辆嘎斯车憋足力气逶迤到半途，直到飞速空转的后车轮胎纺出屡屡青烟，却再也拱不进半步，最终泄气在半人高的雪堆前。开荒队员只得一个挨一个顺着铁梯从蒙苫布的后箱里爬下来。这一百多号穿黑棉袄的开荒队员背着行李，头顶蓝天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，眼巴巴地看着三辆嘎斯车吃力地倒出雪窝，调转车头返回头道河。
伴着“噗嗤，噗嗤——”的踏雪声和粗重的喘息，这行队伍在寂静的雪野上踽踽前行，丢下一趟纷乱杂沓的足印。
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，也不知道到了哪里，孔克己跟着队伍机械地走着，他被反射的雪光刺得睁不开眼，没进鞋壳的雪沫融化掉再冻成冰碴。
气喘吁吁的孔克己感到肩上的行李越来越重，两道行李绳勒得他喘不上气来。眼看矮矮的日头已经转西，如果再继续走下去，队伍就会拖垮冻伤。
孔克己正思量着为何不把行李暂时撂在路上，突然听到身后的韩孟坚嘤嘤抽泣起来。扣着棉帽子的韩孟坚一屁股坐到雪窝子里，大声哭喊道：“呜呜——我眼睛瞎了，什么也看不见了——呜呜呜——”
疲惫不堪的队伍骚动起来，前面引路的大胡子向导跑回来道：“没事儿的，这叫雪盲。看不见东西是暂时的，不会失明的。”虽然大胡子向导反复劝慰，但韩孟坚就是赖着不走，坚持要返回头道河。情急之下，孔克己用木僵的手拽住韩孟坚的脖领口逼问道：“你若回去，你后悔不后悔！”孔克己一连质问三遍，韩孟坚才蔫耷脑袋没了动静。
神情激昂的大胡子向导挥舞开了锅的狗皮帽子高喊道：“快要到了，就在那边，那片白桦林边上就是新建点——早晨新建点已经预备上热腾腾的猪肉炖粉条和白馒头——要是不趁早赶到新建点，变天就会冻掉耳朵。”大胡子向导一边鼓动，一边指向前方。
在孔克己的提示下，旁边的开荒队长紧忙跟着喊道：“大家先把行李搁到一起——不要担心，作业点就会派马拉爬犁来取。”开荒队长说着率先将肩上的行李丢到雪地里。重新燃起希望的开荒队员纷纷效仿着将行李和包裹堆拢在一起。
新建作业点就是山岗上孤零零的两幢“人”字形马架子草房，附近经常闪现野猪奔跑的身影。搭建马架子时，先把一排柞木杆夹在当心，再由麦秆和黑泥糊上去板结成泥草墙。马架子厚厚的茅草屋顶吊棚由两层细柞木杆扎成，再用黑泥胶结在一起。棚下悬挂的一缕缕黑烟丝，还有结在门框上的厚冰棱算是马架子房的装饰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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